凯珊是我过去十年里最重要的朋友之一，我们是大学同学，对铺舍友，拥有非常多共同回忆。不过在毕业后的六年里，我们却没有见过一次面——事实上，她和谁也没有多聚过，这些年，她停在原地学习只为一件事：上岸。一开始，是为了考研苦学两年，后来又辗转考公。现实残酷，折腾许久后，她勉强在激烈的竞技场找到了临时雇员的位置，而后，一边工作，一边继续追求上岸，生动诠释了"学海无涯"的现实分量。
说起来，她也曾短暂地上岸过，还不止一次，却又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自我说服放弃了。作为她为数不多的朋友，我切身观察到了她来自原生家庭、亲密关系以及个人性格里的困境，却屡次难以理解她的选择。
毕业之后，我们命运的分野、价值观的悬殊，最终让这段友谊渐行渐远。难过的同时，我很想抱抱老友，轻轻抚慰她：亲爱的，人生无"岸"，你追求的东西都是本来就有的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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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次见到凯珊是我们宿舍十周年的聚会上。我飞机晚点，最后一个到，她们点了一大堆吃喝在学校第二食堂三楼包间等我。毕业六年，这是我们人最齐的一次聚会，为此，舍长提前三个月做规划，又是协调八个人的假期，又是安排重聚日程，腾挪了几次，才最终敲定在2024年九月下旬相聚——正好又是当年我们认识时岭南闷热又漫长的夏天。
大家一点没变，见了彼此，还是叽叽喳喳聒噪个不停。熟悉的氛围也让我卸下许久不见的生涩感，我和每个人都大力拥抱，送上伴手礼。六年没见，凯珊还是一样清瘦，身子薄薄一片，用广东人的话讲，"小小只"的一个，只是装扮上更大胆了，她顶着一头大波浪，化着厚重的烟熏妆，看上去多了一股成熟韵味。
是啊，我们居然都快30岁了。
18岁进校园时的一幕幕还在眼前。我们一边逛学校，一边追忆每个熟悉的场景——礼拜天，学术中心免费放电影，我们一起看过《冰雪奇缘》《摔跤吧爸爸》；图书馆有空调，夏天爆满，考试周，我们制定战略轮流派人抢座位；月亮湖里，看信息老师家的"虎皮"游泳；在大礼堂参加舍歌大赛，我们组合名为"xx女匪"，上去第一句破音笑翻全场……
一群女生争先恐后漫谈不停，只有我注意到队尾的凯珊郁郁寡欢。这次重返校园计划，她是最后一个响应的。准确地说，毕业之后，她就没在宿舍微信群"富婆联盟"里发过声。我私下问过她要不要回来，她说到时候看吧，反应冷淡，消解了我很多热情。
我不确定其他人是否得知过凯珊离婚的事儿，也不敢多言语，默默走到她身边，努力勾起回忆：珊，你记不记这里，那回咱们当马拉松志愿者，半夜三点多就起来，我困到在这儿等车都睡着了，你还拍下我流口水的照片。还有这里，报驾照推荐一个人就送自行车，咱们宿舍楼跑上跑下拉人头……费了半天口舌，我才难得看见她一点笑意。
晚上，我们几个在民宿彻夜长谈，聊走进社会这几年的经历，怕凯珊融入不进去，我又主动挑起话题，自嘲考了好几年公，现在生了孩子更分身乏术，真羡慕凯珊端上了铁饭碗，以后能过四平八稳的好日子。
其他人也纷纷附和。凯珊沉默半晌，却开口道："我已经辞职了，两个月前的事儿。"
话音一落，所有人都始料未及，面面相觑。凯珊说这几天刚走完流程，这次聚会就是顺便要去原单位收拾东西。我们接二连三抛出疑问，关心她的生活发生了什么，千辛万苦费那么多钱，花那么多精力，折腾这些年，为什么又不愿意去了？她平静地解释："没什么大原因，就是觉得太偏了，不值当。钱又赚不到，人也见不到，十年前啥样十年后还是啥样，待得实在没意思。"
"那你们组织部放人啊，没劝你？"同在公务员系统的舍长见我们疑惑，补充说，有些单位一个萝卜一个坑，很多年好不容易放一个编出来，"你要是辞职了，说不定单位就没这个编制了，以后也不能进人。相当于其他人还得承担你离职的损失。"
"不放，一开始是主任劝我，后来科长、书记都劝我。说不通就放话，辞职可以，批复意见上要给我写‘不能胜任工作’。我怕影响下一次考试，专门查了法条、带了律师去谈，光组织部就跑了五六次，部长、副部长我都见过，缠着他们才给办了的，折腾了两三个月。"
凯珊说这些话时，神色平静，仿佛讲述别人的故事。而我听着无比刺耳，心痛难当——很难说这一切是不是我造成的。
临睡前，我给她发了短信：对不起，凯珊，我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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任谁都说，我和凯珊的关系是最好的，只有我能掌握她的行踪。
一进大学，我们被分配到一个宿舍，里外套间八个人，就我来自北方。舍友们对我充满好奇，围着我夸普通话标准，问我们那里下不下雪，冬天屋里真的能光脚吃雪糕吗？住在我对面的凯珊却像个大人，关心我能否适应广东的饭菜，还说这里很容易热气："你要挂蚊帐，买无比滴，涂防晒，买外穿的拖鞋，买晴雨伞……"一顿叮嘱，拉近了不少我和她的距离。
凯珊是典型的客家人，个头小小，皮肤有点黑，说着一口"广普"，气质看似小鸟依人，性格却比我们独立得多。上课时，我俩动作慢，经常踩点到，有一次，我实在等不上她，催促了几句。她说没关系的，你可以先走，语气没有丝毫赌气或不满。我大惊，我怎么能丢下你呢，我陪你一起。她很诧异问我，为什么要这么做，一个人上课而已，又不是什么很可怜的事。
她的反应点醒了我，原来独行是一种选择，并不是可怜。
凯珊很少回宿舍，经常一个人出没在学校图书馆，钢琴室，操场跑道，看不出孤独。她的内心强大还表现在敢和比她力量悬殊很多的人据理力争。有一次，我们出去玩儿被司机绕路，她直接在车上指出来，丝毫不害怕对方报复。
她喜欢尝试新鲜事物，我被她调动得参加过很多活动，越野寻标、彩虹跑、为HIV患者做公益，我们还一起学习围棋，玩魔术。她干什么都态度积极，热情满满，就算一个很平常的天气也会说："今天真好啊，好开心啊！"我们拍过很多合照，我经常对家里人提起凯珊，甚至有段时间，我妈的微信背景图就是我和凯珊的合影。
尽管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多，凯珊却是个很难对人敞开心扉、交付真心的人。她甚少提及自己家的事儿，我只了解她电话号码显示海城，住在郊区，有个弟弟，其他情况一概不知。
我们曾约定每年圣诞节一起过，可一直到大三的圣诞节，我才知道她有男朋友，并且已经相处了五六年。我震惊于她朋友圈没有一次提及恋情，也不和我们说。她欲说还休，最后坦言，自己也想"晒"，可男朋友和她感情一般，"晒无可晒"。从后续的描述中，我知道了他俩是高中同学，男朋友补习一年，现在在海城重点大学读书。两人十天半个月才微信交流一次，她也不清楚男朋友每天忙什么。
彼时我刚恋爱，和男朋友关系蜜月期，每天趴在手机上分享日常，完全不能理解凯珊所描述的相处模式。凯珊还说，多年来，她和男朋友约会一直都是AA，男朋友是否有性魅力，她也从不在意，两人的亲密活动仅限于牵手拥抱，再过分的举动她无法接受，见到有同学脖子上"草莓印"会面露嫌弃，觉得"很恶心"。
凯珊对恋情冷静得不像女孩子，可要说她不爱男朋友，没有感情，也不全对。我记得有一次，她突然满脸愁容来咨询我，说男朋友家位于海城城中村的房子要拆迁了，为了能多分点"人头钱"，男方家想让她现在就跟男友领证，她正为难要不要答应。
"结婚？你现在还没有大学毕业呀，万一以后感情有什么变动怎么办？"
"那万一以后我只和他在一起，迟早要结婚，为什么要放弃多来的几十万呢？"从那句话里我听出来，她还是很希望和男朋友有个结局的。
可惜，最后因为她男友没到法定年龄，这件事就此作罢。
凯珊肯定不是恋爱脑，只能是学习脑，每年的年级奖学金名单里都有她。当我知道她来自县里最好的高中，且当年同级同学里有三个去了清北时，惊讶她怎么落魄到了我们这所名不见经传的二本。她千言万语无从说起，最后浓缩成了一句："高考前，家里出了点变故，想复读条件也不允许。"亲戚朋友都劝她"上吧"，她就来了。
至于是什么变故，毕业后，我才了解：原来是当年她母亲生下弟弟后，发现她父亲出轨，两人拉扯许久才离婚。妈妈操心襁褓中的儿子，顾不上管凯珊，凯珊就自暴自弃谈起了恋爱。
凯珊心不甘情不愿地上了不喜欢的大学，选了不喜欢的专业。返过头来，我突然能理解初见时为什么她眼神透着倔强和不甘。可能从一开始她就觉得自己不应该属于这里吧？这种心气也有迹可循，比如，凯珊很少晒和我们的合影，宿舍集体活动她从不发朋友圈；偶尔去香港、深圳找老同学玩儿，一定会公开晒人家的学校，公开演讲。
四年里，凯珊憋着一股劲儿，想通过考研来一雪前耻，证明和我们的不同。没想到，却从此开启了长达多年原地踏步的人生。
3
大三下半年，凯珊就已经准备考研，且野心勃勃锁定了中国最好的法学院一流的刑法专业。她日夜兼程，争分夺秒，每天钻到图书馆看书备考。当时身边已经有不少同学开始备考公务员、教师编、"三支一扶"，再不济的，也看看国企、银行、医院。而出身农村、父母文化程度都不高的我无人指点，连这些是什么、在哪里报名都搞不懂，只晓得每天埋头做兼职，在地缝里寻觅未来，稀里糊涂错过了两年应届生考"碗"黄金考期。
说来我也算是幸运，第一次"上班"，就进了A股上市的大型地产咨询公司，嫌人家给开出的实习工资太低，我还争取到了特批正式工，拿着高中毕业证办理了入职。所以，我是全职外面跑，更没了回学校的时间，对凯珊状况的了解变少。听说学校那边宿舍床位紧张，开始清理大四实习生占存房，凯珊托了师妹说情，才获得暂住资格。她一边偷偷住宿舍，一边驻点图书馆，小半年没回过家，生活单调得像苦行僧。
一期一会，大四那年的圣诞节凯珊还是如约而至，她刚考完研究生笔试就来深圳找我。已经领上工资的我豪情万丈，破天荒请她吃了顿人均六百多的日料，还一起逛了万象城，看了电影。躺在出租屋的床上，我小心翼翼试探她考得如何，有没有信心？她嘴上说着等成绩，脸上却闪着光。
和我预感的差不多，成绩出来后，凯珊考了将近四百分，高分过线，进复试没问题。她全力以赴，下了大血本，报了一万多的面试班，连定了北京那所大学附近一周的住宿吃饭，我担心她生活费不宽裕，专门把男朋友的南航明珠会员积分给她兑了张直飞北京的open票，希望她一举夺魁。那段时间我既忐忑又期待，不敢给她打电话，一边上班一边苦守着消息。
结果是凯珊没过面——顶级学校人才如过江之鲫，尽管过了六级，可在英语听力环节，凯珊还是听不利索在放什么，看着别人奋笔疾书，她知道自己希望渺茫了。面试时，老师问她为什么跨度这么大敢报这个专业，万一考不上怎么办，有没有考虑过调剂。她言辞坚定："不行，我就明年再来，每年都考，考上为止。"
不承想却一语成谶。
其实，是有机会调剂的——凯珊回广东后没几天，学校就来了电话，法学院新成立了一个专业正在招生，她要是有兴趣的话，可以再来北京一次。当时我男朋友恰好来深圳看我，听到电话，身为过来人的他依赖经验很快做出判断："招生办想让你去，百分之八十能成行！"他劝凯珊，新专业也不赖，学校资源校友资源都很强，进去以后也可以辅修两门课，曲线救国。他还以体制内从业者的身份给凯珊掰开了揉碎了讲道理：和"党"相关的专业都前途无量，好机会不要错过。男友越说越兴奋，当即就让凯珊买票上北京。我也表态，盘缠不够我赞助，上学是第一要紧的事。凯珊在电话那头连连谢绝好意，回复我们，会认真考虑的。
花了一个多小时，终于说通了。我和男朋友长出了口气，感慨凯珊运气真好，这要一把翻身，从此就是985高材生了。
不料，几天后我碰到同班同考研的朋友，无意间和我说漏了嘴，说最近几天凯珊一直在图书馆，根本没有去北京，还说要"二战"。想到我们白费了半天口舌，我不解中又带点愠怒，质问凯珊为什么没去北京，她一直顾左右而言他。
"要是钱的事儿，你就说啊，我工作了又不是没钱，你开口我怎么会不借给你，我给你都没问题。"
她摇了摇头，红着眼眶："和钱无关，我不想一辈子凑合。上大学我就是凑合，现在好不容易重新选择一次我又要凑合。"
怕辜负了我一番好意，她不忍心告诉我，所以选择悄悄再战。
只是这一次，她没有之前那么幸运了。
4
凯珊违规占床位的事儿被宿管发现，不能再住学校了。我们也即将毕业，学生卡失效，她再也刷不进图书馆闸机。无奈之下，她不得不选择租校门口的高价单间，每天东躲西藏地在教学楼找自习室。游击战和高额的备考花销让她泰山压顶，疲于奔命。她告诉自己，无论如何这一次也得上岸了。她自我管理更严格了，不看手机，不上微信，不回家。大多数时间里，我们都默契地保持着距离。
工作一年后，我的心态也发生了不小的变化，对深圳高级写字楼里白领身份很快祛魅，也厌倦了每天两点一线的牛马生活。恰逢一位工作时接触的旅行圈前辈意外去世，不禁让我思考起了人生的意义：这难道真的是我想要过的生活吗？
深圳夏天35度，我每天待在空调房里完全没有感知。早上钻进地铁，晚上爬出地铁，连白天的城市长什么样子我都很少见。独自一人在大城市，没有朋友，没有家人，这点存款等到地老天荒也还是身无片瓦。
我下定决心，辞职去看看世界。三万块钱的积蓄，一个背包，我从深圳出发了。为谋划这次旅行，我已经设想了无数个日夜，原本计划走一年，陆路穿越欧亚大陆，抵达北非，再南下贯穿整个东非，至此完成我第一阶段的环球旅行。经过缜密的计算，每天的花费只要不超过100块钱，就能顺利抵达终点约翰内斯堡。
说走就走。我办好签证，订购了第一站前往印度的机票，借了登山包，还背了锅、电脑、相机、被子、衣服、登山鞋，无所畏惧地一个人出发了。我严格按照计划，一路上住青旅，吃街头食物，结交驴友，今天在恒河看烧尸，明天去迪拜逛最大的商场，后天又看热气球，我每天以日记的形式更新着朋友圈，接受着昔日同学们的羡慕，全然忽略了闭关备考的凯珊。
直到出发两个多月后走到了巴尔干半岛，我才再次和凯珊取得联系。她没有丝毫关心我的旅途，没有称赞我的勇敢，反而问了我个直击灵魂的问题：你一直在路上旅行，是想要找什么人生意义呢？
把我给问住了。
我说我没思考过这个问题，就觉得年轻应该出来看看，"可能就像你想上研究生一样吧"。
话题末尾，凯珊分享了她的近况：她已经从学校回到老家了，现在和妈妈住在一起，全职备考，"学校很不方便，每天来回跑也耽误时间"。更重要的原因是，男朋友实习地点就在她家附近，她想两人能经常见面。
凯珊和男友的感情已经稳定地走过七年，双方父母也认可了。那年考研时，她还首次登门进男方家吃饭。去前，凯珊还问我，第一次去准婆婆家，要买什么，注意什么。她没和我说的是，那次席间，她失态大哭，起因是人家关心地问了一句"考得怎么样"。
"二战"压力巨大，凯珊上午考试时太紧张，导致最后十分钟突然想起来没涂答题卡，一着急，没看准，又涂错了行，手忙脚乱擦来擦去。老师到了跟前，她才慌慌张张交上卷子。从教室里走出来那一刻，她就知道这回肯定又完了，一年多的努力再次白费，天旋地转，觉得一点也不真实。她一直收着情绪，直到在饭桌上人家关切才爆发。男朋友和姐姐们安慰她，说没事儿，考不上就结婚，现在吃饭住行都不愁，以后两个人怎么过都是好日子。
不想做依附于婚姻的"第二性"，本打算下午弃考的凯珊听了这番话后，还是去参加了剩下的考试，"别让人家觉得我以后就指望他活了"。
彼时我正忙着在东欧旅行，最后凯珊分数如何，究竟报了哪所学校，她也没和我说。
再次接到凯珊电话时，已经是我二进宫回到深圳了——游走了一圈世界后，我还是回到了出发的地方，又过上了朝九晚六的上班族生活——2019年2月份，我在下班后的地铁上接到凯珊的求助。
她说，她这回考上了武汉一所一本的法学院，正犹豫要不要去。我当即就跳起来，斩钉截铁地说："肯定要去啊，已经第二年了，再不去难道你还想再来一年吗？"
凯珊又说，走到这个地步了，她一直在想考上研究生有什么用，反正毕业后还是找不到工作，出来还是要考公务员，不如现在就放弃考研，转而考公务员。我被她的谬论震惊，反驳："那哪能一样？已经考上了就去上啊。研究生出来考公务员，肯定也比本科生发展好。再折腾，你都多大了，一分钱不挣，你家里一直供你，你不心疼你妈吗？"
由于太激动，我没注意音量，等反应过来时，才发现整个地铁车厢的人都在看我。整整四十分钟，从我进站上了座位一直劝到出站，凯珊一声不吭地听着，没有明确拒绝的意思。可我知道，表面文静瘦小的凯珊内心坚定，她想做的事很难轻易被别人改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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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估计凯珊又要"三战"时，却等来了她结婚的消息。
凯珊红色结婚证一晒，朋友圈里的共同好友瞬间都炸开了锅，纷纷惊呼她闷声干大事，一言不合就结婚。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她男朋友的照片，长相清秀，戴眼镜，文质彬彬，看起来比凯珊还显小。"富婆联盟"群里，大家都排队恭喜我们宿舍的第一位新娘，接龙祝福，每个人送上大红包，还商量着等摆酒那天我们得穿得一致，集体登场。
我比大家早24小时接到情报——结婚前一天晚上，凯珊就给我打电话，说明天要去登记了，我问她，马上要结婚是什么感觉。她说不上来，只强调这么多年了，家里人都希望他们定下来，仅此而已。
"我把青春八年都留在他身上，只能和他结婚了。"多余的话她也没说，至于这段感情里她扮演着什么角色，是否有受委屈，也一概不提。
看着朋友有了归宿，我百般复杂滋味涌上心头。一方面替凯珊开心，一方面又总觉得她那么努力，配得上过更好的人生，怎么到头来，却选择了最普通的婚恋剧本。我安慰自己，凯珊好歹嫁得也不算差，男朋友入职了一家头部金融公司，第一年就有二十万工资。男方两个姐姐，一个老师一个医生，家里还有拆迁房和大几百万现金打底，任谁都说她好命高嫁，将来，姑姐帮衬，公婆给力，躺在福窝里过日子。
好生活唾手可得，凯珊不服输的性格却难以心安理得地面对"上嫁"带来的尊严的拷问。虽然领了证，她对自我的身份认同并没有转变成"某某的妻子"，还是像个学生一样，每天追求学习，下班回母亲家，全心备考，至于为结婚筹划的摆酒、备婚、彩礼等事，压根没提上流程。
凯珊自己和自己较劲儿，一门心思认定，只有考上工作了才配得上对方，否则嫁过去也寄人篱下低人一等。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全心备考，我们的对话时间线也越拉越长。考公行情无常，才一年半的时间，外部经济环境下行，考编上岸逐渐成了一种社会情绪，每年的报录比都再创新高，凯珊几乎报遍了海城能报上的所有岗位，不能幸免，一次次成为见证历史的分母。
那几年"全职儿女"这个词还没有流行开，凯珊就践行了。她也确实不太为生活发愁：她妈在镇上一所学校担任老师，性格绵善，小姨在当地政府部门身居要职，性格强势，也习惯做主。小姨社会关系网络强大，凯珊上学、凯珊父母离婚、凯珊家里买车买房，很多事情都是靠小姨打点。
凯珊曾向我袒露，她是家里学习最不好的孩子，她堂兄在中大，表姐在上海，表妹考上了香港中文，只有她窝在家门口"干啥啥不成"。她不喜欢小姨大包大揽、盛气凌人的态度，很想考一把，上岸证明自己。可这"一把"又"一把"，反倒证实了小姨建议的先见之明："你也老大不小了，不能一直在家里不出社会。不行先考个临时工，里面工作不怎么忙，多留点时间学习，压力也不大。"
广东把临时工叫成"政府雇员"，工资待遇方面和正式公务员差别不大，我有很多同学也是先到"岸边"，再"上岸"。或许是终日学习不见成果，或许是疫情的持续加剧了凯珊的焦虑，这回她决定"往出走"了，主动参加了几次劳务派遣考试，在亲戚的运作之下，成功进入了当地统计局，每个月工资四千五，电动车上班十分钟，距离男朋友家也不远。如果没有人生大追求，这尚算是如意的生活状态，连她很多正式工的同事也说，"小珊本地人，没有买房压力，一直干十几年单位也不会开你"，何苦追求更不确定的"岸"呢。
三百公里之外，我的生活也迎来了重大转折：疫情来了，公司大举缩编，我也厌倦了看不见希望的生活，恰逢男朋友想让我回家发展，便动了安定下来的念头。临走前，我想约凯珊见一次面，同在大湾区两个城市，也就三个小时的车程，可凯珊忙着备考，"抱歉实在没时间"。
就这样，我匆匆和生活了七年的广东告别，最终也没逃离混回家乡的命运。
回来之后，我在老家门口的大型制造厂找了份宣传文职的工作，领上了三千五的工资，不及在深圳的零头。不过，精神上却解放了，过上了悠闲恣意没发展的县城生活。我和凯珊时不时还微信几句，她无法忍受生活节奏时序混乱的状态，坚持工作之外继续学习，有时候在工作中也学习。她还经常和我发牢骚，说下乡、值班影响她的学习进度。
奇怪的是，关于婚礼的事儿她绝口不提。有一段时间，我给她发消息怎么也不回，我意识到，她可能出事儿了。
6
"小云，最近一段时间我遇到了一些难事。没办法和你说，等过一段时间处理好了我会去找你。我想和你住几天，真的很想你啊。"在我的再三问候下，凯珊给我发来一条莫名其妙的信息。她很少展示自己的情感和脆弱，这让我意识到，应该有什么事儿发生了，直觉告诉我，应该和她老公有关。
2022年初，凯珊才和我打电话，声音有气无力的，憔悴了不少。我猜得不错，确实是她老公的问题。
凯珊老公出轨了，两人多年相互信任，她从来不看对方的手机。有一段时间，她的第六感觉得老公状态不对，说话做事明显蹑手蹑脚。她专门查了对方聊天记录，果然是有外遇了，手机显示，两人聊了已有半个多月，有些痕迹能看出，两人应该也发生了实质性关系。
凯珊天塌了。一系列证据表明，她老公不是不善言辞，不是不会关心人，只是对她已经厌倦了——异地恋分开的这些年，很难说类似的事情是否已经不再新鲜。凯珊觉得，十年的感情，她从来没有了解过这个人。她情绪崩溃，疯狂大爆发，一边大哭一边拉扯老公起来质问，当场决定去民政局离婚，还把消息同步给了两家大人。
凯珊妈妈身体羸弱，常年用药，不敢让她知道。娘家能做主的只有小姨一个，雷厉果敢的小姨主张"离"，且是不能便宜的离婚，要分一百万。在无需辩解的正当性面前，凯珊老公出于愧疚答应了，男方父母也被不争气的儿子气坏了。但儿子毕竟是儿子，犯了多大的错也是儿子，明着骂背着护，婆家反复强调，凯珊和儿子"一个不愁嫁，一个不愁娶，条件都好，可惜了这么多年的感情"，想劝和，还主动提出，只要一摆酒、生娃，他们家就会将一套房子过户到凯珊名下。
唯一心疼凯珊的就是她老公的二姐，认识多年，她早已把凯珊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妹，且和凯珊有共同的遭遇。得知弟弟出轨后，二姐和凯珊在车上抱着大哭了一场，警告凯珊不要听公婆的意见，不要原谅自己的弟弟，想做什么，先听听自己的想法，一定要冷静。
备考了两年多法学专业的凯珊已经具备证据意识，忍着剧痛，将所有的细节都拍照备份。她来找我，是想问问我当警察的朋友能不能帮忙查出男方的开房记录，"看到了，我就彻底死心了"。她说去过酒店了，工作人员很同情她，可职责所在不能给她记录。她也找过女方了，那姑娘来自粤北农村，根本不相信她老公有家庭，也是被骗了的可怜人。
生活对所有人都很残忍。一时间，凯珊不知道该恨谁。我听着她电话那头伤心欲绝的哭声，心碎无比。她最需要精神支撑，每次电话一打就是两个小时。那阵子是我们毕业后沟通最密集的时光，仿佛又回到了大学。偶尔承受了很多负面情绪的我挂了电话，会不自觉低沉内耗良久，男朋友见又是凯珊，已然烦躁，反复劝诫我不要参与别人的因果："她根本不会听的，只会重复她的痛苦。别到时候，人家和好了你又傻眼了。"
我不信，想成为外力再推她一把。
"凯珊，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，咱们不要在这样的人身上耗着了。"彼时，海城房产正经历疫情大幅下跌。我建议她明智点，拿钱走人，买个小房子，找个工作，不用执迷于考公，一个人过也很潇洒。"再不济，咱们短婚未育，你长得这么好看，再找也和未婚一样抢手，越拖下去越麻烦。"恰逢我前同事搬到海城从业，还主动答应陪凯珊看看房，散散心。两人相互加上了微信。
不承想，还是我男朋友说中了。过了一周，前同事交代后续——凯珊并没有回消息，催了几次，人家姗姗来迟："最近比较忙，不看房了。"我去对账时，她说老公反悔了，想复合，解释，仅仅是工作应酬夜场认识的女孩，没有半点感情，还是想回归家庭，只要两人生了孩子，他肯定一心一意为她。
她的话徘徊不定："一个人犯了一点错误，最好的解决方式就是离婚吗？"
我问自己，要是我遇上了，我能放得下吗，说实话，我也无法回答。十年，一个女孩从高中到大学到毕业，占据了将近三分之一生命长度的时间，说要利落割舍，如何能下手呢？
总之，字里行间，凯珊还是不舍。
可惜现实峰回路转，这次主动权已经不在她手里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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凯珊老公所谓的"回归家庭"就是保持现状，手机更换密码，行踪更加隐蔽，过日子的诚心并没有多少。两人为了摆酒，勉强生活到一个屋檐下，凯珊把精力从备考分出来一些到老公身上，却发现那件事始终像刺一样扎在她心里，只要一看到老公，她不自觉地就会联想到很多画面，强忍了一段时间后，她还是搬回了自己家住了。
后来的故事我就不清楚了，偶尔电话聊两句，凯珊也刻意回避。有一次她说，决定离婚了，但是对方炒股把钱赔得差不多了，现在只能答应给她五十万，她不确定能不能应。我建议先不要闹僵关系，五十万也行，其他的换种方式补偿。最重要的是不要迷失自己，不要沉浸在过去，努力往出走，过自己的生活。
她这回做到了，离了婚。
半个月后，我接到她电话，她决定辞职了，想报一个"全封闭"重新备考，还说，她妈同事家的女儿就是成功的样本，考了一年又一年，最后熟人推荐上了个"全封闭班"，像高三一样，除了睡觉吃饭都在学习，一年就上岸了。
"我怕这样下去猴年马月才能考上，索性背水一战吧。"
毕业五年，同学们陆续结婚生子，考公创业，有人已升职买房留在深圳，只有凯珊像是被时代绊住脚步的人，以年为单位，时刻在学习。有同学问我凯珊最近在干嘛，我含糊其辞，生怕大家对她有了意见，说她"怎么一直在考编"。
对于凯珊的执念，我无从追溯，也许真的就像她说的，在乎外部评价，想在众人面前争一口气；也许是多年的沉没成本已经让她无路可退，只能一竿子插到底；又或许，这是她逃避进入社会的托词，能在虚无的人生中寻找另一种价值感……
一直到2023年初，我结婚前夕，我和凯珊都没再怎么说过话。偶尔给她发消息，她的回复都在晚上11点以后。我想邀请她来参加我的婚礼，奈何当时一半以上人都阳了，出门实在不便。凯珊给我的结婚祝福简单又实在：小云，彩礼钱一定要抓在自己手里，说什么也不要便宜了男人。
她言语间对钱态度的转变，正是这几年的经历造成的，让我无限感伤。
同年5月，我收到了她进面湾区某市乡镇岗的消息。面试前一夜，她在考点附近的宾馆给我打电话，纠结要不要去考——她觉得当初报考有点草率了，机构老师推荐，觉得这里好上岸，她也没多想，如今越思谋越觉得这里位置偏僻，工资不高，前途渺茫。反正都是考，不如明年再来一次，一步到位，考到海城市中心，这样将来小孩上学、自己发展、照顾母亲都比较方便。但另一方面，她畏惧的点是，当初签协议，一次性交了三万多生活保障费，进面了，就要补齐剩下七万，不管去不去，钱都不退，这对她来说也是一笔大开销，不如就咬咬牙上……
熟悉的剧情再次上演，她又故态复萌了。我终于忍无可忍，对她说了憋在心里许久的话："有那么多的好机会你眼睁睁地放弃，现在就业形势一年严峻过一年。再来一年，还能像今年一样顺利吗？为什么总要在最关键的时候退缩？‘一战’是这样，‘二战’是这样，这马上要上岸了又这样。念在你情感受挫，我不忍心多说你，一年又一年，为何你要一直折腾，为难自己，为难你妈？"
我把这些年对她的不解都一股脑地撒了出去，最后，我还加重了语气表明立场："我还是你的朋友，以后这类问题麻烦不要再问我了，说了，你也从来不听！"
我还知道怎么能捡凯珊最疼的地方骂，话到嘴边，实在没忍心。见她一直不回消息，我又担心是不是话太重伤到了她。没想到，凯珊这次竟意外地听劝了，她回复了好几个感叹号："谢谢你骂醒我！！！我准备去考试了。"
不出所料，第二天她以高分"守擂"成功，拿下了面试。我比她还高兴，想着学了这么多年，她终于有了能看得见的成果，这下可以好好放松了。我说给她买飞机票，过来陪她玩儿几天。她推脱要准备政审、体检、报到等顾不过来，"以后有年假再说吧"。
我老公揶揄："怎么，你这朋友一过得不好的时候，就来找你诉苦，过好了，就不联系你了，是不是把你当成了情感垃圾桶？"
我怒目警告他："不许随意评判我的朋友，我们的友情就是相互扶持、相互依靠。"
不可思议的是，从那之后，凯珊真就基本不怎么找我了。不知是不是那段慷慨陈词击垮了她的自尊心。
2023年后半年，我有事前往中亚生活了一段时间。当地华人圈传出了爆炸性的八卦，我满怀激动想和凯珊分享，想修复关系，可凯珊每次只冷淡回应一两个字，让我的热情颇为尴尬。
久而久之，我俩之间似乎竖起了一道隐形的隔离，我渐渐不敢和她说话了。我后悔说那些话的同时也对她带了点怨气。在一次问候久久没有得到回音之后，我一气之下把她移除了我的星标好友，还删除了我俩好几个G的聊天记录。
那时我并不知道她的公务员生涯过得煎熬备至——一个人没朋友没家人，终日自我消耗怀疑，已经抑郁到要靠吃药来维持的地步。她内心的痛苦没人看见，辞职箭在弦上，全家人都劝说不要，她还是踏出了这一步，一直到我们重聚时她才和我们公开。
那次十年聚会的下半场没有因凯珊的变故而停留，大家争相探索着彼此毕业后的情感和工作状态——我和舍长已经结婚生子，生活固定，日日如常；剩下的人还是和大学时一样单身，她们轮番吐槽见过的每个相亲对象，聊到激情处，躺着的回坐起来共鸣。无一例外，大家都觉得这年头婚姻靠不住，想自己买房。
一宿舍的人经历了几年的社会捶打，都认清了现实，除了两个本就在湾区大城市的土著在家门口工作，而我们这些"深漂"、"广漂"都漂回了老家，有人在家人的庇护下找到了劳务派遣的工作，也算吃上了半口公家饭，有人迷茫于三十岁以后职场努力升职，还有人决定躺平，正在学习副业。大家竟然开始羡慕我拥有那么多人生回忆，可要说谁拥有了真正的幸福，才发现远看时似乎日子都可以，走近细聊各有各的困境。和凯珊相比，我们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。
聚会四十八小时后，我们又要各自回到自己的生活。一下从热闹的回忆抽离到工位上。大家的戒断反应都很强烈，又开始翻QQ空间找大学时的照片往群里丢，一样聊得热火朝天。难得见凯珊更新了条朋友圈，附上了我们八个人的合影，写到"是彼此青春的收藏家"。
分开的那天，深圳下着大雨，凯珊开车送我到航站楼。看着玻璃上的阵阵水帘，她难得主动开了口："小云，我的心这些年沧桑了好多啊，我就不想白活一场而已，怎么全世界都是阻力。"
我心怀愧疚，一直和她道歉："都是因为我的成见、固执、愚蠢，让原本就受伤的你多走了一年的弯路。没有对错，只有生活。不喜欢的事一开始就不要做，这一次你谁也不要听了。"
我心底看明白了，凯珊的人生只剩这件事可以自己做主了，她会倔强到底。
回来之后，我再次邀请凯珊来北方游玩。她说最近又报了好多考试，真的没有时间。我又提出给她买最新的文具，送她一个备考大礼包，她都谢绝了。
"等我考上再去找你吧。"这一次又要参加什么考试，她没和我多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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